高中組 季軍 林小雯 眼中的緣和悲劇──讀張愛玲《半生緣》

高中組 季軍

眼中的緣和悲劇──讀張愛玲《半生緣》

濠江中學 林小雯

 

所謂緣,不知何時何地,我聽說過,拜讀過,所以也會學着老和尚說得意味深長:緣起緣滅,不增不減;還有些經典對白,山涯邊,榕樹旁,“我們緣盡於此”……這樣我便會認為“緣”理應是人與人間冥冥中的主宰,怕與“緣”擦身而過,又怕“緣”糾纏不休,我用“祂”指代“緣”。

似乎把緣說得太玄,於是回到手中那握不緊的《半生緣》,祂在那裡召喚着我。我問半生,該有多長呢?人到中年,已差不多走了一半的路吧,那種兜兜轉轉,對對錯錯,決定只能用一個“緣”字槪括過去。尤其在那半封建的年代,要不是說“緣”牽動那一代人的心路歷程,就是社會、年代把人的一生,包括選擇的路,志向與情感都定格在一個模式裡去。人要闖出去,談何容易呀!

若說《半生緣》描述的是一對男女經歷半生的愛情故事,不能說膚淺,只是詞不達意。那是笑話,又叫悲劇,笑話是人們選擇的變節與屈服,悲劇是選擇的無可奈何。旣然,那些牽腸掛肚、那些憤憤不平、那些唏噓慨嘆,都不過是必需的戲碼。但會叫人恨恨,是他們曾留下了掙扎的痕跡,用不同的方法,為不同的目的,在那塵封的舊社會裡,他們都殊途同歸;曾努力逃跑,脫離,以為逃得遠遠,殊不知繞了一圈,還是乖乖地回到原點,而且是那麼理所當然地,過着從前不屑的生活,走上那條別人早說定了的老路。“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不但他們的愛情是這樣的不可逃脫,連所選擇的人生也是如此。

眼中的男主角世鈞,為了脫離傳統大宅門,逃離繼承父業的命運而離鄉別井。幾經滄桑,卻因為父親病故,愛情路上的坎坷,又回到那個抗拒多時的宅門,甚至與一直討厭的表妹日久生情,這情是愛情嗎?說不定,惺惺相惜罷,即使他們最終發覺彼此並不相愛,但亦就此了卻餘生,成家立室,繼承父業。

眼中的女主角曼楨,被姐姐害了她的一生,讓艷羨她多時的姐夫毀她的清白,被囚禁在不見天日裡,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不知春夏秋冬,無聞天昏地暗的日子,她也堅強地撐下去,幾回重圓夢醒,垂淚到天明。終於,她在生下她姐夫的孩子時,逃離了她一生以為最大的污點。但那又如何?事隔幾年,為了病重的親兒,她還是回到了那個“污點”,甚至於棄當初的堅持,委曲下嫁於她的姐夫。

那時,她的姐姐已死。她的姐姐本來該是個讓讀者稱頌的為生活而犧牲自己的偉大角色,她本來該是個在濃妝艷抺下包藏一份清純的崇高女性,然而,她甚麼都不是,她作了個徹徹底底的醜人,不僅出賣親妹,還愚昧得相信這樣能換回丈夫的心。可笑的是,只有她,由始至終地為所愛的人交出所有,哪怕不擇手段,哪怕只為一席之地,一個她以為能把握的命運。

世鈞的表妹翠芝,一個在那個年代可能是任性、不安本份的女性,今天的我們看來,卻覺得可愛。可愛在於她的敢愛敢恨,想走出她的家庭,想有一份不僅僅是門當戶對的愛情。為了喜歡的人,她甚至把訂婚戒指脫下。但最終,儘管她仍得到一個美滿的家庭,卻與那份曾擁有過的眞愛有緣無份,那種所謂美滿大抵也是別人眼中的美滿。

相比起她所愛的人叔惠,難怪她會感受到“一絲淒涼的勝利與滿足”,因為至少,是他讓這段眞愛錯過的,而她活得比他好。叔惠最初因為不願高攀翠芝家,放棄了這一段愛情,可是,在他此後的異國際遇裡,卻與一個比翠芝更闊,比她出風頭的小姐結婚,他說他走不出那條路──那條早被人說定了的老路。

半生緣,就這樣在人有限的青春歲月裡交錯,注定穿插着悲劇情節,也只有是年輕,才有這般精力旺盛,才能歇斯底里與命運周旋。然而,大多的,到最後,都只能像世鈞那樣,歎一句,“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嗎?”膝下已是兒女雙雙。經歷時是驚心動魄,回憶時卻總是輕描淡寫。因為一切都已事過境遷?知足讓我們品嘗到生活裡淡淡的甘甜,也讓我們安於本份,任眼前丁點兒的幸福支撐一具軀體苟且偷安,無心追究昔日的種種恩怨對錯,也不敢多加奢望,只是泄氣地想,那樣的激情,那樣的戀愛大槪每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而經歷這一回便於願足矣了!我們似乎習慣於這一種悲劇的發生,了解選擇怎樣的一條人生路,都難免有悲劇發生,於是都習慣用一種惋惜的態度來闡述悲劇,美化悲劇又甚至是欣賞悲劇。看翠芝把和世鈞在小時候婚禮裡互相都厭惡的相遇粉飾得只剩下白色的羅曼蒂克。我赫然發現我也曾是那麼經常地,從記憶中挑選,給自己營造最美好的回憶,以供“精神享用”。後來,已分不清孰眞孰假。到底哪種才是我們心底眞正的想法,我們只能惘然,隨着歲月,任記憶幻化。

當世鈞在昏黃的燈下遠遠地望着曼楨,耳邊卻聽着翠芝的聲音,一種仿如隔世之感襲來。窗裡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我好像感覺到世鈞那刻看見窗外的車水馬龍,不是別的,而是在加速運動的往昔匆匆,青春種種,無數的抉擇,無數的錯過。後來我發現,每一次眞正難倒他們的,都不是命運的擺弄──厄運永遠是無礙鬥心的;心死,夢碎,才使人卻步。那都是些原本美而脆弱的東西。那刻我便忽覺最能扣人心弦的悲劇名作,不是莎士比亞的悲劇名作,不是關漢卿的《竇娥冤》,是我們自己的一生。我又彷彿感到曼楨對着世鈞說句“我們回不去了”時嘴唇和聲音的顫抖,是的,我們最終敗於悲劇,幾乎是跪倒在祂的面前,才能在祂的“恩典”下,不再掙扎,以圖過我們安穩的“下半生”,與“緣”再無轇轕。

 


書 名:《半生緣》
作 者:張愛玲
出版社:皇冠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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